焦骨藏异香 灯骸露诡痕
京兆府后衙那间充作临时殓房的屋子,门窗紧闭,依旧锁不住那股子混合了焦糊肉味与奇异甜香的怪诞气息,闷得人胸口发堵。侯砚卿搓了搓被冷风吹得有些发僵的手指,推门走了进去。阴冷的空气裹着那股气味扑面而来,他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屋里只点了一盏孤零零的油灯,光线昏黄摇曳,将那具覆着白布的焦黑轮廓映得更加模糊不定,像一块巨大的、不祥的墨渍。看守的老吏抱着胳膊缩在角落的条凳上打盹,头一点一点。
侯砚卿脚步放得极轻,走到停尸的板床前。他掀开白布一角,露出那蜷缩焦黑的前半身。目光再次锁定那只紧握成拳、死死护在胸前的右手。焦炭般的指骨扭曲着,缝隙里是更深的黑。
他深吸一口气,屏住,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皮囊,又取出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纤细的银簪——簪尾扁而微弯,如同最灵巧的鸟喙。他俯下身,油灯的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拉长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像一幅沉默的剪影。
银簪的尖端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,探入那焦脆指骨间最幽深的缝隙。一点,又一点,极其缓慢地刮剔、拨弄。细碎的、深褐近黑的粉末簌簌落下,被他用簪尾小心地聚拢,再用皮囊口承接。这过程枯燥漫长,如同在沙漠里淘金。角落里老吏的鼾声时断时续,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得压抑。
不知过了多久,皮囊底部终于积起一层薄薄的深褐色粉末。侯砚卿直起有些发酸的腰,将皮囊口凑近鼻端,闭目深深一嗅。
那股甜腻得发齁、燥烈中透着辛辣腥气的异香,瞬间在鼻腔里炸开,比在曲江池畔清晰了何止十倍!霸道地驱逐了所有其他气味,直冲天灵盖,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。他猛地睁开眼,眼底锐光一闪。这味道……绝非长安所有!带着风沙的粗粝,带着驼铃的悠远,带着烈日炙烤下香料堆叠发酵的浓烈,是西域!而且,绝非寻常商队携带的普通货色。
他小心收好皮囊,目光转向屋角。那里堆着几根从曲江池水榭拖回来的、烧得扭曲变形的巨大灯骨,如同巨兽的残骸。
侯砚卿走过去,蹲下。他无视那些狰狞的焦黑和刺鼻的烟味,目光锐利如刀,在粗粝的金属表面寸寸刮过。最终,停留在其中一根主支架靠近顶端的位置。昏黄的灯光下,那米粒大小的孔洞并不显眼,周围金属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青蓝色泽,孔洞边缘的熔融痕迹,螺旋向内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非自然的精准。
他从皮囊里又摸出一小块薄薄的、边缘打磨锋利的燧石片。用石片那锋利的边缘,极其小心地刮过孔洞周围青蓝色的氧化层。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。一点比灰尘还细碎的青黑色金属粉末被刮了下来,落在石片上。他再次凑近,轻轻一嗅。
果然!
那股霸道的西域异香,如同跗骨之蛆,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地,缠绕在金属粉末的气味之中!这香气,不仅深入了霓裳娘子的骨缝,也渗入了这精钢灯骨的熔痕!这绝非偶然沾染,而是火焰源头就带着它!
侯砚卿的心沉了下去。意外?自杀?京兆府那帮蠢材!
他猛地站起身,动作带起的风拂动了油灯的火苗,墙上巨大的剪影随之晃动。角落的老吏被惊醒,睡眼惺忪地嘟囔:“谁?……还没验完?”
侯砚卿没理会,目光沉沉地扫过白布下的焦尸,扫过那堆冰冷的灯骸。那甜腻的异香仿佛有了实体,丝丝缕缕缠绕上来,勒得他有些窒息。他捏紧了袖中那个小小的皮囊,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粉末粗糙的质感。
霓裳娘子,一个平康坊的歌妓,她的指缝里,怎会嵌着如此珍稀的西域异香?这异香,又为何会出现在制造她死亡的火焰源头?
长安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,刚被搅动,就已浑浊得让人心惊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沉默的焦黑轮廓,转身,拉开沉重的木门。外面清冷的夜风涌入,冲淡了殓房内令人作呕的甜腻。侯砚卿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,大步走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。皮囊里那点粉末,重逾千斤。灯骸上那诡谲的熔痕,是无声的狞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