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:天宝迷烟起
天宝四载的春风,似乎格外眷顾长安城。
它掠过终南山巅未化的积雪,裹挟着渭水潮湿的水汽,一路吹进这座当世最伟大的都城。风里揉进了牡丹初绽的浓香、新焙龙团茶的清冽、胡姬身上浓烈的西域异香,还有东西两市喧嚣鼎沸的人声,汇成一股庞大而混杂的、独属于盛唐长安的气息。
朱雀大街,笔直宽阔如通天坦途,青石铺就的御道被无数车辙马蹄打磨得光可鉴人。两侧槐柳新绿,嫩芽初吐,遮不住鳞次栉比的朱门高第、巍峨官署。驼铃声声入耳,一队队来自遥远粟特、波斯、大食的商旅,牵着满载香料、宝石、玻璃器皿和毛毡的骆驼,风尘仆仆又满眼新奇地穿过开远门。高鼻深目的胡商,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,在酒肆前高声谈笑;身着翻领窄袖胡服的少年,策马扬鞭,卷起阵阵香尘;浓妆艳抹的胡姬旋转于酒肆高台,璎珞叮当,眼波流转,引得满堂喝彩。
这里是世界的中心,财富与梦想的熔炉,极致的繁华流淌在每一条街巷,每一个角落。梨园丝管日夜不息,霓裳羽衣舞动宫阙;曲江池畔,新科进士们簪花游宴,意气风发;平康坊内,灯火彻夜通明,笙歌曼舞,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。
一辆青幔油壁的马车,在略显拥挤的人流中,沿着春明门大街,不疾不徐地向皇城方向驶去。车轮碾过石板路,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。车帘半卷,露出一张年轻却沉静的脸庞。
新任刑部侍郎侯砚卿,斜倚着车壁,目光透过窗隙,静静打量着这座扑面而来的煌煌帝都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初来乍到的惊叹与迷醉,反而像一把冷冽的刀锋,无声地剖开这层金粉涂抹的繁华表象。他看到朱雀门旁,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角落,被金吾卫粗暴地驱赶;看到西市口,一个年迈的胡商因无法缴纳高额的“市舶使”税钱,货物被强行扣下,老泪纵横;看到延康坊外,朱门豪奴正呵斥着运送新鲜荔枝的岭南健卒,那荔枝枝叶上犹带露水,不知跑死了多少驿马……
空气中浓郁的甜香里,似乎总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腐败的甜腻气息,像是熟透到即将溃烂的果实。
马车驶过务本坊,国子监的朗朗读书声隐约可闻。侯砚卿的目光落在一群刚刚散学的年轻学子身上,他们锦衣华服,高谈阔论,脸上洋溢着未经世事的骄矜与对锦绣前程的笃定。他微微蹙眉,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叩击着,那节奏沉稳而冷静,与他年轻的面容有些不符。
“好一座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销金窟。”他低声自语,声音淹没在车外的喧嚣里。这繁华之下,暗流汹涌。权贵倾轧,奢靡无度,边将坐大,民怨如薪……这一切,都像一张无形的网,笼罩着这座不夜之城。而他此来,并非为锦上添花,而是要深入这看似平静的漩涡中心。
他的手指触碰到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质囊袋。囊袋扁扁的,里面装着几件形状奇特的、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银质和骨制小工具,还有几卷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薄如蝉翼的皮纸,以及一小截削得极尖的炭笔。这是他赖以立身的“异术”,源自一位行踪诡秘的西域老仵作,融合了中原验尸之道与域外奇巧。
“大人,刑部衙门到了。”车夫勒住缰绳,恭敬的声音打断了侯砚卿的思绪。
马车停在皇城西南隅一处森严肃穆的官署门前。黑漆大门上,“刑部”两个鎏金大字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,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。门前石狮踞守,甲士肃立,空气仿佛都比别处凝重几分。
侯砚卿深吸一口气,那股混杂着花香、尘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般气息的长安空气涌入肺腑。他整了整身上绯色官袍,银色的鱼袋悬在腰间。脸上最后一丝旅途的倦怠和审视的冷意瞬间敛去,换上一种符合身份的、沉稳而内敛的神情,撩袍下车。
脚步踏上刑部门前冰冷的石阶,靴底发出清晰的回响。新任刑部侍郎侯砚卿,正式踏入了这大唐帝国律法与刑狱的核心之地。等待他的,远不止案牍劳形。
就在他即将迈入大门的那一刻,一个身着深青色京兆府衙役服色的小吏,气喘吁吁地从侧旁小跑过来,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卷宗,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惶恐。
“侍郎大人!侍郎大人请留步!”
侯砚卿脚步一顿,侧身望来。
小吏跑到近前,躬身行礼,双手将卷宗高高捧起:“禀侍郎,京兆府尹命小人即刻呈送!西市巨商沈万金,昨夜…昨夜暴毙于自家库房密室!死状…死状极其怪异!府尹大人不敢擅专,特请刑部示下!”
“怪异?”侯砚卿眉峰微挑,接过那尚带着一丝仓促体温的卷宗,并未立即翻开。他的目光越过小吏焦急的头顶,投向远方西市鳞次栉比的屋顶,仿佛能穿透那片繁华,看到那间隐藏着死亡秘密的幽暗库房。
一股冷意,比门前的石阶更甚,悄然爬上心头。天宝四载的春天,长安城的第一缕血腥气,就这样猝不及防地,撞入了这位新任刑部侍郎的怀中。
序幕,落于这卷带着死亡讯息的卷宗之上。而真正的迷局,才刚刚拉开帷幕。